燕琰

吾之所乐,独乐六龙;六龙之调,使我心苦。

【陆炳中心】《长歌行》

是一些中年危机封建笨蛋男的。是个纯我流的怪东西。或许是无cp,或许可以嗑到一些葱饼和小严……反正我就是喜欢看小严跟饼子哥扯头花。我倡议这个世界应该多一些东楼东湖扯头花。


1.

那时京城连着好几日阴雨绵绵。

严世蕃说自己得了幅宋时的宝画,上有徽宗皇帝的双龙小印,知陆公精于篆刻,故相邀晚间来寒舍品鉴一番。陆炳傍晚到了严府,先品了两盏虎丘天池——那茶不错,说是全天下一年就产那么数十斤,苏州知府亲诣茶所,手摘监制,从姑苏快马加鞭,前日方才送至严府。然后严世蕃便引陆炳去后厅看画,看完了接着品茗不迟——那画也是好画,东湖且看这欢门缚彩猗罗丛,香醪美酒栀子灯,好一场汴京梦华。陆炳道甚么乌七八糟的东西,我只看到摊位侵道,好端端一座大桥生生挤得只剩三分之一的路面,再不整治迟早要生事端,行了少说有的没的,我不懂画,此番是来看印的,徽宗小印到底在何处?

得,真就是老牛嚼牡丹。严世蕃讨个没趣儿,指指卷轴之上,喏,就这个,帮我辨辨这画是真的否——前几年你不得了《平复帖》的真迹吗?

陆某不才,揽不下你这差事。嗯,嗯,当真漂亮,这字也是好字。陆炳夹上副西洋眼镜,细细打量那方双龙印。——哪个跟你讲我得了那贴啦,瞎他妈造谣,我寻了好几年,连封皮儿都没碰见过。

如此品完了画,二人又移步入了别院,管家正催着琴师舞女登上台榭。这时端上来的却不是茶,而是一壶酒。

陆炳就翻白眼。成,又诓我喝酒是吧?这么多年了四处给人灌酒的臭毛病还没改是吧?

严世蕃道沈炼都被发配保安了,那坎儿过不去了是不是,我多大能耐啊,敢强劝您老的酒?这可是金华上好的瀫溪春,府里挖空了就十二坛,见您来我才给摆出来与东湖公您一醉方休,要换那个甚么马拯,还灌酒,我能舍得给他闻一闻?

谁要与你个独眼儿一醉方休?陆炳嘴上嫌弃,却还是接了严世蕃推来的琉璃杯。陪你喝两杯算了,真别灌我,近些年陛下总夜半传唤,我可是不敢醉的。

严世蕃幽幽怨怨。这话说得,我跟圣上抢人似的,你不喝便罢了,在下一人自斟自饮,举杯邀明月,加上影子也有仨人呢。

陆炳举头望望屋顶,又瞅瞅院中缠缠绵绵的小雨,檐外一湾锦鲤池泛着圈圈涟漪,哪儿来的半分月光——完了,这便醉了,想想这位的酒品,今晚可万万莫想得清净了。


2.

两日后出了无逸殿,严世蕃几步赶上陆炳,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作了个揖,东湖啊,实在对不住,那日某酒后失态,真是见笑了。

哪里的话,不打紧不打紧……陆炳连连摆手,末了却没绷住,噗嗤一声乐了出来。

严世蕃一下子便急眼了。我去,蹬鼻子上脸啊你,笑屁笑!

陆炳深吸一口气,你知道你那天夜里一边哭一边扯着我出门,指着通惠河要跳不?

严世蕃色厉内荏,陆东湖,差不多得了,老子他妈没断片。

陆炳努力忍着,却越想越乐,出了宫门便憋不住哈哈大笑,笑得小阁老一脸生无可恋。

于是生无可恋的小阁老决定绝地反击。

哭几声怎么地,他恶狠狠道,我可听人讲,己亥年卫辉那场火有人背了圣上出来就开始哭,哭的上气不接下气,张公公跟朱希孝俩人都劝不住,好像说面圣的时候还抽抽个不停?

陆炳听了咬牙切齿。一群碎嘴子,八百年前的事儿也能翻出来,真不愧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,半点秘密藏不起来。


3.

那是嘉靖十八年,陆炳陪着天子南巡。去年他刚当上指挥使,时常扈从君王之侧。三年前他父亲去世,病床前握着陆炳的手道,我儿啊,你是有大造化的,咱们家门在你这里能兴起来,为父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。

陆炳看看跪侍一旁的小弟陆炜,又看看另一边的李姨娘正默默垂泪。父亲,儿记下了。他问。您可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?

陆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从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声响。你小时候随你母亲进王府陪世子爷,我便要教你凡事都以主子为先;后来家里有了小炜,你是长男,故我又要教你凡事应让着弟弟。你上面本有个大你三岁的亲生姐姐,到底福薄去得早,这么多年,家里连个疼你的都不得,为父总担心你心有怨恨。

陆炳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。一个是主子爷是当今圣上,一个是小炜是我亲弟弟,儿子有什么好委屈的?

陆松叹,那年你说不想承父荫,硬要去过武举那独木桥,为父与你大吵一架,当时便想,我儿这是怨上我了。

父亲,陆炳低声道,儿从不怨您。

陆松缓缓点头,似是疲惫至极一般,阖了眼,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。陆炳凑近前去细听,只辨出了几句"伴君如伴虎","如今不比在安陆","我陆氏满门今后当由你来担着了"。

到了午后,陆松便去了。

陆炜扑在床边悲号,李姨娘在一旁哽咽得一度喘不上气。陆炳扶起小弟,又去送李姨娘回厢房休息,您如今身怀六甲,切忌太过伤悲,这孩子将来出世,若是个弟弟,我定给他谋个好功名;若是个妹妹,我定给她寻个好人家。

之后出殡时,长子行在前,要摔盆。李姨娘偷偷扯了扯陆炳袖子低声提醒,大哥儿,你要哭一哭,不然旁人该说嘴。陆炳诧异,我没哭吗?他摸摸脸颊,干干爽爽,竟是真的没有落泪。低头时陆炳看见地上那碎成一摊的陶盆,忽然觉得,这人间万事,都好生荒谬。


4.

那年卫辉行宫夜里四更走了水,彼时陆炳往头上浇了一桶凉水便冲进火场,背了圣上排闼而出,又与赶来的张宏公公和朱希孝一并将陛下搀出了前殿。六神未定之时,他看见张宏跟黄锦抹着眼泪为陛下擦拭身上的灰尘,又送陛下去了没烧到的偏殿,朱希孝也红着眼圈喊太医,便觉得自己作为天子近卫,似乎也该哭两下。但是不知怎么,眼泪一落便再也止不住,溃了堤一般愈演愈烈滔滔不绝,到后来悲声难抑,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。朱大人吓坏了,手足无措,一个劲儿地劝,陆指挥莫再哭了,陛下已经平安了。陆炳一边哽咽一边腹诽,真真儿是不知我者反谓我心忧。我要能自己控制住,也不用您来劝了,而且我真是因为担心陛下才哭的吗,好像也不全是啊,自己似乎也没觉得多难过——所以到底为何能哭成这个德行?他想不明白,但泪却是止不住。左右经了这么一场大乱子,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,索性哭个痛快,倒也没显得多丢份儿。

可是老天到底没能让他得这么场清闲,黄锦匆匆从配殿出来,一眼看见陆炳,怎么这位还在抽抽——陆指挥?陆大人?哎哟我的小祖宗喂,您可赶紧收一收吧,急死我了,主子爷叫您进去见驾呢。

陆炳觉得自己更难过了,怎么好容易哭一场还要被人打扰。他胡乱拿衣袖抹了脸,一袖子灰越抹越脏,无可奈何,只得拽了黄锦的袖子擦脸,擦完了又作揖,事出紧急,黄公公对不住了,改明儿还您套衣服,回宫再偷偷给您带点烟袋胡同那家您爱吃的牛舌饼赔罪。


5.

那日陆炳跪在配殿外,等陛下传召。黄锦进去了一会儿,里面传来皇上的声音,朕传你来见驾,跪门口做什么?

——臣未曾来得及梳洗,身上脏,衣冠不整,恐惊了圣驾。陆炳答话。

里面传来一声冷笑。"朕方才都没事,你多大本事,能把朕惊到?还不进来。"

然后陆炳进了配殿叩首行礼。嘉靖望着他,好一副灰头土脸,眼眶和鼻头通红,定是刚哭过,发髻乱糟糟的,碎发打成绺贴在脸上,帽子不知丢去了哪里,飞鱼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,下摆似是被挂破了一段。

他打量他两眼,挥开太医正诊脉的手,指指下面跪着的陆炳。"你去看一下他胳膊,刚擦伤了,给他上个药。"

陆炳便再次叩首谢恩。

哭什么哭。嘉靖道。你自己把朕背出来的,朕有没有事,你自己心里不清楚?你那么一哭,旁的一个个倒该人心惶惶起来了。

陆炳本已止住了的,听陛下那么一提,不知怎得,鼻头又开始发酸,于是那句"陛下洪福,自得天佑"说出口,就又带了点哭腔。

于是一时间,上下两个人似乎都显得有点无语。

"那你哭什么,疼得?"

陆炳没忍住,一边擦泪一边乐出了声。

嘉靖瞅他半晌,叹了口气。

"你从小就不怎么爱哭,一旦哭起来天王老子都哄不住。如今当了朕的指挥使,怎生还这幅德行。"

陆炳抹干净脸,只低头笑。

"如今你也有三十了。三十而立,"嘉靖道,"看看陈寅朱希孝,学着些,过两年,升你个同知,进北镇抚司吧。"


6.

彼时陆炳出了配殿,看看身后嘈嘈杂杂的忙乱之景,听到了枝头声声子规啼。方才听人清点,说烧死了好几个宦官宫女。东边日头已升起来了,照着那片断瓦残垣。


7.

爰居爰处?爰丧其马?于以求之?于林之下。


8.

那天晚上严世蕃一个人喝了一大坛金华佳酿,然后开始嚎啕,拉着陆炳上马车往通惠河边走,站在小雨里指着河水冲陆炳扯着嗓子喊,东湖公可知那些个清流眼里我是个什么样子,我爹眼里我又是个什么德行?我爹七老八十了,耳不够聪目不够明,如今我从这儿跳下去,跳进河里,当给我爹延寿祈福——明儿个天亮了,我严东楼是不是也能算个孝子?

陆炳撑着伞,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长记性想不开,又大晚上赴这独眼儿的宴,淡然道,你跳下去,我便叫锦衣卫再给你捞上来。不然你淹死在通惠河里,阁老怎能饶过我,皇上又怎能饶过我。

然后严世蕃指着陆炳哈哈大笑,好,好,好啊!你算是个孝子——陆东湖算是个孝子!

他叹了口气,唤一旁战战兢兢雨中侍立的严府下人,道,你们小阁老醉了,送他回去吧。

马车往回走的路上,陆炳看着醉酒的严世蕃,心里忽然想到,或许自己父亲去得早些,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。

哦,这种大不敬的话,还是不说为妙。


9.

陆炳边走边打趣严世蕃,人道是长歌当哭,在下文章水平有限,做不出长歌,固然要哭上一场,怎么你这样天下难得的大才子也要学我等俗人?

朱笔写青词啊,严大才子便叹。我严世蕃纵使想做长歌,太上老君也不让不是。

陆炳一笑,看看京城天边厚厚的阴云。哭吧哭吧,他道。你且看那风雨如晦,人总得哭一场,才显得到底像是个君子了。


10.

又过了几年,陆炳也回安陆省亲,又去拜谒母亲的墓。他母亲范氏是陛下的乳母,得封一品夫人,当年辞世后,陛下恩典巨隆,赐了规格浩大的墓园。他走过长长的神道,带着妻儿为母亲磕了头,扫墓敬香,然后独自在那园中漫步。陆炳抚摸神道两侧的石狮石羊,又从骆驼武士之间穿过,看着碑前的贡品,青烟袅袅缭绕在碑文前,他发现自己已记不清母亲的相貌了。

不知陛下是否还能记得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。

先前他已令车夫载着妻儿先回庄子上,自己要走着回去。南方正值梅雨季,此刻虽没落雨,天色却一直是阴阴的。想来纵使再哭一场,也哭不破天光。

陆炳走出恢宏的墓园,听见了几声子规;又路过田间村社,却没有听到鸡鸣。



——END——



一直觉得《郑风·风雨》这首诗的气质真的很适合你明。

阴间阳间两个方面看都是如此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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