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琰

吾之所乐,独乐六龙;六龙之调,使我心苦。

【陆炳十二时辰-戌时】守一

1.

徐少湖来府上拜访陆炳的时候,陆炳正在书房写字。听闻徐阶来访,忙搁了笔出府来迎。出来的时候没留意,衣角拂过砚台留下了一小片墨印,徐阶见了,抬手指了指,笑道,徐某来得不是时候,打扰东湖雅兴啦。

陆炳一愣,顺着那方向抬肘看过去,方才了然。实在见笑,他笑道,在下失礼才是,阁老如何称起打扰。今日得闲写了会儿字,徐公若不嫌弃,还望指点一二,待我去更衣?

于是二人进了书房,徐阶看看檀木尺下压的宣纸,其上蝇头小楷工工整整,赞道,东湖公持身守正,这手小楷也着实字如其人。陆炳拿开镇纸,朝前翻了几页。这两日随手写一写,阁老折煞了,不过是听上命行事,在下如何担待得起。这时下人叩门奉了新到的秋白露,陆炳让了徐阶入座,自己便去更衣。再回来时,徐阶正翻到最新的一张,"载营魄抱一,能无离乎?抟气致柔,能如婴儿乎?"陆炳一看,显得有些赧然。近日心不静,才想着抄抄经,到底不枉这些年听了许多陶神仙讲的道。

抱元能守一,四大自轻安。徐阶放下册子。东湖一向有这修行,旁人都比不上的。陆炳笑笑没接话,问道,徐公此番来寒舍可有事相商?徐阶便叹气,不为别的,东湖可知赵时春此人?

陆炳点点头。二贬二用的平凉赵公,嘉靖五年的会员公。又作《御寇论》,在下曾有幸拜读,针砭时弊,实乃应世之论。

徐阶颔首。近日起了些有关他的传言,不知陆公可有所风闻?

陆炳端起茶盏。福鼎的白茶此时正当季节,香高甘醇,是难得的上品。他抿了这口茶,方道,先前凤泉公王邦瑞被免职,赵公本是他所举荐的,又一向与咸宁侯不睦。仇公此番回京,京中便有了他苛待将士的流言,倒也不算意料之外。

浚谷公乃忠诚体国之人,当年巡抚山西,广武遇寇,虽寡不敌众而败,天下壮其忠勇。徐阶叹道。他手下士卒都是在山东招募的民兵,想来朝廷也当慰劳一二才是。

阁老思虑周详,在下钦佩。陆炳笑。哦,中贵人麦公昆仲近几日省亲将归,劳军之事,正好能与他相商。


2.

赵时春的山东民兵便驻在前门外。几日后,麦家兄弟回京,正遇上护送徐阶出正阳门劳军的陆炳,二人便攀谈了几句。麦福回宫之后不久,陆炳与刚回京的麦祥喝酒。前几个月麦祥刚升了同知,又荫封了后军都督府右都督,被赐了蟒袍銮带绣春刀,陆炳便提了几坛好酒,前去道贺。喝到兴头上,便聊起了边境之事。麦祥是个烈脾气武人,三杯两盏下肚,便拍着陆炳的肩膀,我哋都是在边关杀过敌的人,文孚啊,你我之间,这话就直说了,开的那马市,冇半点用处!

陆炳慢悠悠地晃晃杯中的酒。当时仇公同兵部尚书赵锦商议要重开马市,说是如此可一劳永逸以解边患,严阁老亦反对,不过到底还是在镇羌堡先开了一处。那便罢了,且等他几个月,看看成效再论也不迟。只是话说回来,仇公与严阁老二人,关系似是又僵了几分。

他长生儿串个屁的啊?麦祥喝多了酒,一拍桌子。论起来严阁老还是他干爹呢,有那样牙擦擦一天到头的儿子吗?吆五喝六的,眼睛要长在天上,文孚你就看得惯他那样?

那也没什么看得惯看不惯,人家得圣眷么。陆炳叹口气,温声劝道。人家自称有本事效仿成祖爷退敌三千里,现如今京营戎政一家独大,巡视官都给革了不是。到底缇骑营不过拱卫大内宫廷,职属有别,他再嚣张,与你我又有何相干?

唉,你就是最好性儿,这要换那会儿经历司你那个沈青霞,十条罪状都上去了。麦祥说到气头上,又猛灌了一口酒。

陆炳听了,倒酒的手一顿。回过神来的时候,就顺势去拦阻。好了好了兰村兄,您少喝点。他笑,我就不该带这许多的酒,令兄若是在这儿,指定该生气,怨我又在灌您了。


3.

那段日子陆炳讨了陛下的准许,在宫门外设了校场操练军士。过了不惑后他一向醒得早,这几日便天不亮就往校场去。上司如此勤勉,手下人更不敢懈怠,于是每日清早,军士操演呼喝之声便已不绝于耳了。陆炳自年轻时从蓟州调回京,官越升越高,公务繁忙,又要随时候召,锻炼得便愈加疏懒了。近日常去校场,耐不住身边亲近门生撺掇,试着又挽了几次弓,只觉得虽比不得年轻时,总归也算得上心沉手稳,算起来到底没有把从前学的全都还给师傅,只是终究没有当年考武举那会儿那么得心应手,也不知自己现今是不如当初那样年富力强,还是不似从前那般心无旁骛。

那次仇鸾面圣述职,出西苑叫上候在外面的手下,正与陆炳打了照面。彼时陆炳正解了护腕,摘了扳指,听到仇鸾唤他,忙带着笑去还礼。二人寒暄几句,陆炳笑道,咸宁侯今日得闲,来校场啦?仇鸾拱手回礼,此番回京早该来拜访东湖,这些日子圣上频繁传召,却是耽搁了。今日出宫却是巧,正见东湖兄率缇骑营在此操演,不告而来,打扰东湖公务,倒是某家失礼了,莫怪,莫怪。陆炳微微一笑,却没接话,看看仇鸾身后跟随着的几名力士,倒都是常在大同来的密报里露脸的熟悉面孔。他便伸手,颇亲热握住仇鸾右腕,引人入了看席,又唤了人看茶。仇公,看您身后这几位军士,个个英武不凡,想是随您一道在边关杀惯了敌的。他说罢,又冲不远处正练习弓弩的骑射队招手,唤了声"大用",叫带队的过来。缇骑营常年在京,平日也没什么实战的机会,惫懒得紧。你我都是属军籍,这校场乃演武之地,他接着对仇鸾笑。来都来了,射术君子之艺又不伤和气,可否请仇公高足指教我手下一二?

仇鸾看看自己那几名将官,便也笑道,也好,不过指教谈不上,东湖啊,你我相识多年,如今这次,你的锦衣卫与我手下将官亦可算是以武会友啦。

张大用带的那骑射队,原是山海关附近一村农民。虽说是农民,村子却小得厉害,仅吃地中所产远远不够,便学女真一般世代习箭,家中男孩不过十岁就可随村人一道入林中打猎。建州女真近些年不大安分,抄掠辽东毁了他们的田地,农民出逃便成了流寇,在关外不远的山里建了个寨子。这山寨倒也有趣,只劫往来富户,不掠出入贫民,女真来犯时还帮着边关守将退了好几次敌寇。于是边将上报朝廷,朝廷便安排了招安,赦了那寨人的罪,又施恩选出最武艺出众血气方刚的五十青年人,编进了锦衣卫里,调进了京城。

那次仇鸾手下将官连败三场,主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。陆炳见气氛有些僵,开口便递了个台阶。他说三位将军常年在边关,手里都是对上鞑子一击毙命的杀招。今日在校场射靶子,同为国朝将士,谦让自己人,是将军们心胸宽阔。此番以武会友,一团和气,哪儿有什么输赢。他又对仇鸾拱手施礼。缇骑在京,如汉时羽林唐时金吾,宫廷侍卫耳,所重不过一人一骑之技艺。仇公一人所率三十万骑,威名鞑虏闻之色变,统兵之能恰如当时淮阴,实令陆某钦佩不已啊。

语罢,他拂起衣袖,亲手为仇鸾斟了茶。抬眼时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边从宫里出来送咸宁侯的年轻小黄门。这孩子年纪不大,却最是机灵,是麦公公去年新收的干儿子,随他义父一道,是时常有机会出入西苑的。


4.

转过了年关,日子就好像飞一样。二月二龙抬头,给小儿炒完了棋子豆,转眼就到了阳春三月。天地俱生,万物以荣,关外却青黄不接,正当最难熬的时节。没有了存粮,于是鞑子便又来叩关。

那日严世蕃来拜访陆家在京郊的别院。这庭院是新修的,仿了江南的布局,八角亭临着盈盈一水,隔着初露尖尖角的小荷,坐观对岸水榭歌台。日头刚落到山坳,东兔还没有升起来,琵琶女便已唱起了月儿高。严世蕃为陆炳和自己斟满了那对越窑高足小酒盅,饮了一口,叹道,东湖,你说仇鸾此去大同,胜负当如何?是不是真能兑现他年前讲的,驱虏三千里?若果真如此,当是功在千秋啊。

陆炳一哂。你这人真是,连名带姓就差骂上了,还跟我装甚么装。他喝一口酒,放下酒杯道,就那位,不被俺答杀得退避三千里就够可以了,还指望他大获全胜?我知节后仇长生请战,严阁老劝的陛下准许——东楼兄,你们目前什么打算?

严世蕃一愣,单只眼儿瞅着陆炳半晌,结果蹦出来一句,"…嚯。"

——怎的?陆炳被他盯得不自在。

无事,冒昧问一句啊,严世蕃笑。恕个罪,仇鸾这厮可是与令尊仙逝之事有何关联?

陆炳闻言,送进嘴里的半口酒没咽下去,被狠狠呛到,咳嗽了半天,惊得对面歌台上琴姬都停了演奏。下人见了,急忙忙奉了茶上来。陆炳接过慢慢饮下,顺了呼吸,挥手示意台上继续弹琵琶,抬头望着严世蕃,哭笑不得。知你这嘴一向够损,只是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?

严世蕃抚了两下陆炳后背帮他顺气,乐了。顽笑话顽笑话,东湖莫怪,只是瞧着你对仇长生这样子着实难得。好了好了,咱说正事儿。我爹促成仇鸾出征这事儿,无非也就是知道此君什么德行,料想他必定胜不了,让他败给圣上看罢了。

陆炳颔首赞叹,阁老果真料事如神。紧接着又话锋一转,只是,先前那几次,陛下也并非全然不知他战绩。仅凭一败,怕也不一定能奈何得了他。

哦?那东湖可有良计?

也谈不上计策,陆某在北镇抚司,听过些许传闻罢了。陆炳正色。东楼,你可曾有风闻,我军近些年遇鞑子多败绩,或是军中将官通敌所致?

严世蕃听了,又愣了愣,随后笑出了声。讲句真的,东湖,你我认识这么些年,你几时这样恨过一个人啊?那厮到底怎么着你了?

我莫不是有毛病,恨他做甚。陆炳莫名其妙。嫌他实在碍事儿罢了。况且,他这些年对阁老和东楼你是什么态度,你就不看他生厌?

我严某看着生厌的家伙多了,可让你陆东湖生厌成这样的倒真是前无古人。严世蕃叹。——哎,莫不是,坊间传言是确有其事?

坊间又传什么乱七八糟的了?陆炳皱眉。

你还能没听说?严世蕃慢悠悠道。人们说仇长生他老婆看上了你给嫂子在西域鬼市买的黑珍珠头面,他向你讨要不成,便雇凶劫了你,把首饰夺了去,由此你俩才结了梁子。

陆炳失语半晌,深吸一口气。东楼,给你交个底儿。他道。你嫂子平生最厌之物,没有旁的,正是珍珠。

严世蕃哈哈大笑。


5.

那个月月底,陆炳接到大同的桩子递来的线报,说守备沙潮自刎而死,似是因与仇鸾起了冲突。他如往常一样,摁下了奏报,将文书封存留档。下个月月初,大同边警急传,朝廷发了文书,催促仇鸾应战。不久他又接了密报,仇鸾带军出镇川堡向东北,在猫儿庄遇了俺答的伏兵,死伤数百。接着没两天,大同的捷报便传进了京城,言此役突遇伏兵,军士浴血奋战,斩贼首五级,获马三十匹,故为诸将请赏。兵部赵锦亦附和,将士仓促应敌,虽非大胜,血战之功,当得褒奖。那天夜里陆炳问手下,"陛下怎么说?"那人道,说是陛下看了折子,便放在了一边,尚无甚么表示。陆炳闲闲地翻看那厚厚一摞大同来的密保,漫不经心地点点头,示意人退下。

又过了大约半个月,一日夜里,他正准备离了镇抚司去红井里的官舍睡下,他的一个学生敲了门进来,递来一份文书,低声道,老师,大同又来了文书,奏请调宣大二镇精兵至怀来、保安,以拱卫京师。陆炳蓦地抬头,沉声开口,"近日北疆边警频传,正是用兵之时,他偏此时请旨,调兵回京畿?"学生点点头,将文书翻开,呈到陆炳桌案上。陆炳细细看过,沉默半晌,忽然"哈"了一声,音调短促而尖锐。

拿过去,和那些收在一起。陆炳合起文书,递回给了他学生。这两天留意着,陛下何时答应了仇鸾镇川堡那次的请赏,立刻报于我听,不得耽搁。

学生被他那声吓了一跳,忙不迭接过文书,快退出屋子的时候,犹豫了一下,问道,老师,这到底是?

陆炳脸上似笑非笑,盯着他半晌,直盯得那年轻人紧张地吞了吞口水。他见了,摇摇头,整个人复又柔和下来,拿起长针挑了灯花,语气轻快道,"仇鸾的棺材板。"

学生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。


—END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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