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琰

吾之所乐,独乐六龙;六龙之调,使我心苦。

【陆炳十二时辰-子时】钟馗(沈炼×陆炳)

1.

陆炳少年时在安陆,曾偷偷溜出过王府,跑去茶棚听评话。那时世子爷吩咐他悄悄上街买一兜麻糖回来——这是个绝妙的好差事,能趁机出府不说,身边还没有嬷嬷和黄公公管着,好不逍遥。他得了令,寻了那与他身量相仿的小厮换了衣裳,上西街何家铺子称完半斤麻糖后天色还早,便晃晃悠悠地溜达到了街口茶铺子里。那是个夏天,掌柜家的老猫还窝在门槛上打呼噜,茶铺门口用几个竹箱搭了个简易的台子,又支起一个小凉棚。据说茶铺子家里这几日有喜事,请来说书的是十里八乡一个不大不小的角儿,引得左邻右舍的一众闲人早早围在了台下。人多天又热,陆炳便懒得凑人堆里去,但又着实想听故事,便拍拍灰与那三花的大猫并排往门槛上一坐,啃着麻糖听评话。

这时台上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,话说唐时有一小鬼虚耗,它偷了明皇的白玉笛和太真的绣香囊,正洋洋得意,忽听哇呀呀一声怪叫,一豹头环眼的大鬼扑将出来,刳了它双眼,一个囫囵把那虚耗吞食入腹。

台下有人便起哄,说钟馗捉鬼咱们都听过,只是那小鬼虚耗到底是何来头,如何大摇大摆地,都能偷到天子贵妃身上去?

那先生却不愧为名角儿,不慌不忙又敲了敲木块,胸有成竹道客官这话问得好啊。虚者望空虚中,专好偷盗,探囊取物跟玩儿一样,那鼓上蚤时迁啊见了他都得叫一声祖宗;耗呢则是消耗,要不咱们怎么都管老鼠叫耗子呢,它专耗人家喜事,消耗干净了喜便被耗成了忧。

小陆炳正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,忽然好大一声干咳从身背后传来。扭头一看,店里伙计抱着双臂,眉头紧紧拧在一起,居高临下地直瞪他。陆炳愣了半晌才逐渐反应过来,自己穿着身小厮的衣裳,一份茶水点心都没点,还大喇喇堵在人家店门口蹭书听,可不是讨人嫌了么。

要说陆炳在王府里虽不是主子,但毕竟也是小主子的一个小兄弟,亲娘是世子爷的乳母,老子在王家千岁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;至于本人,如今年满十岁,在安陆小纨绔的圈子里也是叫得上名号的。平日里世子爷前连黄伴都唤他声炳哥儿,人后哪个下人不得毕恭毕敬,称一声小爷——又哪儿受过这个气?陆炳蹭地站起来气呼呼一跺脚,正欲发作,忽然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,便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可就这么走人却实在窝囊,于是一个转念,从荷包里摸了一钱的碎银子,一扬手抛给那伙计,然后潇潇洒洒,梗着脖子回王府去也。

等跨出了西街牌坊,陆炳忽然咂摸出不对。等下,一钱银子可抵娘给的小半个月零花,如何在那人处受了气,自己倒要赏他银子来着?可再一想,如今再回身去讨要,便赶不及趁黄公公回来前进王府了,且给出去又收回来着实是丢份儿,只好作罢。小孩儿心下意难平,只好又拣了颗麻糖将之做那坏伙计,自己学钟馗吞虚耗一般,恶狠狠地吞他入腹,方顺下了几分气性。


2.

三十年后,还是一个盛夏。那天徐少湖忽然来府上拜访,于是陆炳忙摆茶招待。推让了几轮过后,徐阶方捋须问,东湖公近几日,可曾进宫去过?

前日夜里,蒙陛下宣召了一次。陆炳放下茶杯,恭谨问道,徐阁老,可是有何不妥?

哪里的话,哪里的话。徐少湖连连摆手,沉吟一刻,又叹口气。也非是甚么大事,东湖可还记得有一个叫张居正的翰林,两年前刚中的进士?

张居正……陆炳细细回忆,似乎有点印象,可是那个年纪不大,模样俊得很的一位编修——好像说是荆州府的一个甚么神童?两年前进的翰林院,啊呀,当是阁老您的高足呀。

正是那位。徐少湖摇摇头,端起茶来,又叹口气。少年人,年纪轻轻春风得意,满心想要一鸣惊人,前些日子忽然上了封奏疏,力陈当今朝廷五弊。愚兄今日把折子带了来,特请东湖兄一观。

陆炳接过折页,挂上西洋眼镜仔细读过,甫斟酌着沉吟道,一个入仕方两年的翰林,年纪轻轻已能有这般笔力见地,来日必为大材啊。

徐阶一笑。这便是他那奏疏的原本,教我扣下来了。

阁老高明。陆炳坐直身子,飞快地接话。他取下眼镜,用衣袖擦拭几下,收回怀中,边笑道,毕竟眼光再犀利,眼里看见的也不过只是身处翰林院所能看见的。置锥于囊总有他显锋芒的一日,现在就当这出头鸟,不值当。

徐少湖抚掌,正如东湖兄所言哪。听闻此子在湖广初应乡试之时年方十三,当年巡抚顾华玉刻意嘱咐考官让他落一次榜,便是恐他年少时太顺,将来只落得个伤仲永的下场罢了。

陆炳颔首微笑,顾大人与阁老都是一腔怜才之意,他纵如今看不透,待将来得大成,也定当感念您老拳拳爱护之心的。

东湖兄一向心思灵巧,想必也知阶此番来意啦。徐阶叹道。这折子我能扣他一份两份,可年轻人锋芒毕露,保不齐再要另辟蹊径,万一真捅了哪些娄子,愚兄也不敢教东湖兄为难,只盼若尚有余地,万望公念他年纪尚轻,稍加照拂。

送走了徐阶,已近晌午了。陆炳吩咐厨下随便热热早晨的剩菜,对付过一顿午饭,换好衣裳便匆匆赶去了镇抚司。这些天锦衣卫侦破了个小案子,却似是与白莲教有几分勾连,还说是牵涉了一位佥都御史。底下的人便不敢私自做主,悉数报了上来,但请都督定夺。

等到了衙内,正是一日里天最热的时辰。下人又搬来了两盆冰。陆炳大略一翻文书,见似乎少了几份文书供状,便嘱咐人唤经历司的尽快送来。京城夏日的午后天气好似蒸笼,地上桌边的冰盆已化了一半,沿着盆边湿哒哒地滴着水。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,高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。陆炳翻阅着文书物证,眉头紧锁,打扇的手都显得更烦躁了几分。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朗笑,“还远未到正月里,陆公这是画得哪门子钟馗?”

“——青霞。”

陆炳抬头,笑里便带上了惊喜。


3.

下人来换了一次冰,又按吩咐在桌案边加了把椅子。天气炎热,厨房里煮了几大缸消暑的绿豆汤,取了一份加黄冰糖的拿冰镇好,盛了两碗也一并送上了陆都督的案头。

陆炳放下案卷,端起白瓷碗,边拿调羹搅着边向一边的沈炼解释案情。青霞公有所不知,这案子本来无甚要紧。原只是伙江湖术士在京里招摇撞骗,为首的自称什么金仙降世,玩了个甚么“斩妖捉鬼”的把戏,纸上拿碱水画了小鬼,喷一口姜黄水显出红色来,便说是自己有大神通,把钟馗请来了他纸上;抖落两下黄纸掉下几块鱼骨,便是他吐出来的鬼骨头了。要说这骗术也不新奇,只是右佥都御史的夫人是个农户出身,大字不识得几个,却爱信这些个神神叨叨的大师。偏生前段日子他家小儿子生了水痘,大夫一波一波地请,不知御史夫人打哪儿听来的这大师,如抓住救命稻草般,瞒着御史前前后后加起来塞过去了差不多一千五百两银子。御史发现后便急了,想把银子讨回来,托人一查却查出来这伙人似乎与白莲教有些个牵扯,便也慌了手脚,当下就报了官。

原来如此。沈炼颔首。朝廷近几年严打白莲教,王御史正是仕途关键的几年,这东西可是半点沾不得,难怪如此急着撇清。不过案子也不复杂,说起来也是御史夫人受人蒙蔽,原也怪不到他头上来。

话虽如此,只是这案子既报到了锦衣卫处来,便不能止步于此了。陆炳饮尽了绿豆汤,把碗搁在一边。

沈炼颔首。陆公果真明察秋毫。且不论旁的,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,祖上也没什么经营,如何几日之内就能拿得出一千五百两白银?

陆炳抬眼看他,忽而一叹。可不是么。此事在朝中已然传开了,过不了几日,凑不足月课的言官就要写出几百份劾章飞进内阁去了。镇抚司那几位近些日子在忙的就是这事儿……此事可大可小,到底是犯忌讳的,不宜牵涉过广,他道。上达天听之前,总要整理个名录出来。

沈炼闻言一愣,沉吟一阵,却露出了一个笑来,道,东湖公宅心仁厚,沈某已体会了。

嗯?陆炳一愣,无可奈何。沈公拿某寻开心呢。不过是随口几句,哪里又有甚么深意了。

陆公随口几句,却是解了沈某的惑。沈炼笑道。东湖身在其位,左右周旋——说起来,那日严府宴上,沈某给陆兄添麻烦了。

……这话说得。陆炳笑叹。那宴若摆到今日,青霞莫非便不给东楼兄劝酒了?

劝还是要劝的。沈炼哈哈大笑。只是劝小阁老之前,总得先陪东湖公饮满三巡,再去做那斩妖的钟馗不迟。


4.

到了来年正月里,李氏带几个孩子们去了西城的灵济宫。傍晚回府,二姑娘来找了陆炳,递给了他一个荷包。陆炳见了便笑她,哟,我们二丫头如今长大了,果真是要嫁人的姑娘了,不似小时候没心没肺,出去玩也知道疼爹爹了。

二姑娘脸一红,爹再取笑女儿,女儿便不送了。这是女儿在灵济宫亲自向道长求的。母亲说爹近几年来总是眠浅,夜里时有惊悸,女儿特意求了道长亲笔画的钟馗像,能去邪祟安心神——这丝囊是女儿自己绣的。爹爹,再过几个月女儿就出嫁了,爹留着这个,若想女儿了,便可时常看看。

哪儿有这样说自己的。陆炳忍俊不禁。我家闺女长得如花似玉,你给个铁面虬髯的钟馗像教爹看着,爹如何能想得起你来?他拍拍二姑娘的手,傻丫头,你又非是远嫁,有什么好担心的。严绍庭是个好孩子,体贴懂事又有点腼腆,比他爹知道疼人,你嫁过去爹放心。嫁人不可怕,好孩子,纵使当了严家的媳妇儿,爹心里面你依旧是爹的二丫头。


5.

那年闰六,陆家二姑娘嫁进了严家。上个月二十五,鞑子兵犯大同,杀了守将林椿张达。初三,仇鸾重得宫保衔,受任镇守大同,不日便将出发。那场婚事办得很热闹——主要是严世蕃的主意,说是顺便也做给仇将军的践行酒,喜上加喜一起办了。陆炳乍一听就想翻白眼,我家姑娘出嫁自然是喜,至于仇长生那边,也不知你喜的到底是他升官,还是终于能送这位远走边疆,落个眼不见心不烦?

酒席上觥筹交错,除却新郎新娘,陆炳这个老泰山也算是个主角,便少不了几分应酬。陆炳喝了几轮,略感不胜酒力,便悄悄指点了一个来敬酒的锦衣千户道,某倒是无碍,但这宴可也是咸宁侯的践行宴,万万莫冷落了另一位主人。来人深以为然,连连谢过陆宫保指点,跑去敬酒去了。

此时沈炼端着酒近前来,笑道,糟了,三巡已过,在下竟来晚了,赴不得与陆公的约啦。

陆炳端起酒杯。少谁的也不得少了青霞公这杯。若某不喝这杯酒,教青霞端去小阁老那处,强灌他一大白,那不就麻烦了。

席间仇鸾听人耳语几句,回身冲陆炳遥遥举杯。陆炳恭谨回礼,又满饮一盅,此刻已面颊带粉,有微醺之意。这时他听到沈青霞轻声叹,如今边警频传,龙蛇起陆之态,岂在一日之积乎?


6.

那天陆炳在镇抚司一直忙到三更。上司心血来潮要做事必躬亲的表率,底下的人只得一个个兢兢业业如霆如雷。那夜陆炳审阅完最后一卷文书,交给沈炼封卷收好,道,“辛苦青霞。今日已忙完了,青霞早些回去歇着吧。”

沈炼收好文书,又帮着剪了案上的灯花,揉揉眼睛,没忍住打了个哈欠,又连连告罪。复了道,在下就住在官舍里,出了胡同就是,左右不过百步。倒是东湖公,这么晚了,可有嘱咐车子来接?

今晚就不回去啦。陆炳捏了捏肩膀。夜里万一宫中传召,来来回回也不够折腾的,等躺下天就亮了,反不如趁现在眯一会儿——直室不是摆了张榻么。说着,陆炳招呼外面侍候的下属,问今日该谁当值,直接回家去就是,算我替他这次。

陆公,陆公,沈炼笑着拦住他。不必找了,今晚正是炼轮值。陆公可莫赶人,经历司还有些旁的案卷没整完,未封的文书不可擅自带出经历司,今晚在下原也没打算回家睡的。

锦衣卫直室很狭小。听闻陆宫保今夜要留宿,下面人已尽力地收拾了,如今干净倒是干净,但所有设施也不过一塌一案一油灯耳。陆炳问了沈炼可需再搬一方榻来,但到底二人都觉得不够折腾的。沈青霞朗然道,陆公尚没意见,在下又有甚好嫌弃。自古知交佳话,总要有几对抵足而眠的。若论起来,是炼僭越了才是。

卫所夜间当值,直室的灯总要明着。沈炼解了发冠,和衣便睡下了。陆炳近些年夜里总事多,时不时得宫里深夜急召,折腾几次觉便浅了,也更难入睡。案上的油灯有些晃人,他用袖子略遮一下脸,偏过头去的一瞬发现身侧沈青霞的长发散在竹枕上,与自己的混在一处,有些分不清彼此。陆炳盯着看了半晌,心不在焉地想,这原来也是一种结发共枕席。念头一起,他忽然觉得好笑。才吃了女儿的喜酒,这又是打哪儿来的些有的没的。既如此,自己与青霞公莫非也算做了一刻夫妻?

然后他转过头去,向窗外看。屋檐遮了星子,斗室之中灯火明明暗暗,他终于有了些昏昏的睡意。半阖上眼,案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眼前乱晃,乱糟糟得像无数鬼影。陆炳躺在沈炼身侧,摩挲着女儿求来的那小荷包,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儿时在安陆听了一半的评话——开元中有小鬼虚耗偷了明皇的白玉笛和太真的绣香囊,又被豹头环眼的终南山钟馗吞吃入腹。这时门外传来了些响动,下人轻轻叩了门环,向内探看。陆炳忙睁开眼,比一个噤声的手势,看看身侧的沈炼,应还没有被吵醒。他披衣迈出门去。下人低声道,黄公公派人传话,陛下宣宫保进宫去。陆炳点点头,打水盆里掬一捧清水洗了脸,吩咐道,知道了,为我束发吧。


——END—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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