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琰

吾之所乐,独乐六龙;六龙之调,使我心苦。

【陆炳十二时辰-午时】千帆

1.

四月一过,京城药王庙庙会便开了,再接着日子就到了初五。初一城隍出巡那日,陆炳拎着几提嘉兴的角黍茶食,上陶仲文的宅邸,给家中讨了几张天师符。陶神仙欣然应允,还取了两坛新配的雄黄酒让他一并带回去,晒在院中,待初五开封。端阳节当日,天还没亮,陆家几个小辈们便被叫了起来。平日里陆炳时不时要夜半入宫,日子总有点黑白颠倒,家中便一直不太讲究晨定昏省的规矩,多少有个意思便是了。今日倒无甚要紧事,他洗漱完,和小弟陆炜一起吃了过早的鸭蛋配什锦粥,正要往镇抚司去,看着睡眼朦胧的几个小猴子们来请安,直觉得得可乐,埋怨李氏道,"这么大清早的,薅他们起来做甚,咱家又不多讲究。你也是,怎不多睡会儿。"

李氏笑,老爷这是日子过糊涂了。今儿可是端午,陶神仙给的雄黄酒该开坛了,孩子们都等着老爷给他们点额头呢。

哎呀,我急着出门呢。陆炳无可奈何。

大哥,今儿又没甚么要紧事儿么不是。陆炜拆了个清水粽,笑着劝道。五丫头,来来,他又冲一边被奶娘抱着的侄女招招手,二叔给你系五色绳呀。

陆炳叹息,陆文明,你就惯着他们吧。他擦擦嘴,指挥着他已成大小伙子了的侄儿,绪儿,去把院子里的雄黄酒给伯父取来。


2.

上个月底司礼监李彬监守自盗逾制修墓一事已告一段落,李彬还有同党三人全都下了狱要秋后问斩,抄家光银子就抄出来了四十多万两。一切尘埃落定,左右无事,到底能清闲一段日子。那日和黄锦公公闲聊,讲到卫厂冗员冗费,总得有所革新。黄锦叹,如今局面岂是一日之积,说改,哪儿那么容易。

可圣上知晓了,陆炳道。晚动不如早动。

黄公公连连摇头。真动了,你不牵干系?且不论旁人,光是你自家,不说文明儿,以前小经绅宝儿……哎呀。黄锦抬头一看陆炳脸色,又连连叹气。咱家这辈子无儿无女,你算半个姑爷,那就是自家孩子,你小时候咱家托大也叫你声哥儿,这才好劝一句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也别总把自个儿困着。

我倒真也没有。陆炳有些局促似的理了理鬓角的发。小孩儿…小孩儿福薄,强留不住,我晓得的——而且其实,可能我确实命格有点硬。

扯淡。黄锦瞪他。八字硬当初能让你进王府?别想东想西,绎哥儿彩哥儿都懂事儿了,你家前两年出嫁的姑娘们,不也都一直和和美美的?

陆炳告饶。是是是,是我多想,其实也没别的意思,咱不说这个了,好不好?

黄公公又瞪他,像是才消气儿似的。不过真说起来,李彬这种的倒好料理,再怎么胡攀乱扯,到底成不了气候。换成你们镇抚司,勾勾扯扯,那是真的难。你准备从哪儿下手啊?

那就动带俸的。陆炳头痛道。混到这份儿上不会有真指着这俸禄过日子的,闹不太大。要么再加上要退了的,左右那群老爷子也不是靠着这吃饭。到底是上意,他们一个个也都精着呢,不夺人性命,动人本根,到时候真有什么也好善后。


3.

于是折子写好,呈递上去,奏明圣上。结果事到如今,五月五的卫署里众人忙前忙后,反而似乎真没了陆炳这个掌卫事指挥使左都督自己什么事儿。佳节一早家里小辈儿们排着队仰着头等长辈给画王字,冷不丁给他上演了一场天伦之乐。他便笑了,伸手蘸着陶神仙亲赠的辟邪酒,给孩子们挨个点了雄黄。小家伙们点完就轮到了大侄儿。要论起来陆绪现是还在家中的这辈儿里年纪最长的一个,如今媳妇儿都有了身孕,早已不算孩子了。然而陆炳看着二房养出来的小伙子,前年刚有了功名,进了锦衣卫,往面前一站挺拔得像棵小杉树,怎么瞧怎么喜欢,便偏要逗逗他,硬要给他额头也画个王。陆炜在一旁看着直乐,丝毫没有帮儿子解围的意思。长房两个小的在一边,也不知是调皮起哄还是童言无忌,嘻嘻哈哈拍着手道"绪哥哥也是小孩子,也要画小老虎。"陆绪一大小伙子正是面皮最薄的年纪,被两个弟弟念得大窘,脸红到了耳朵尖,作势就要揪陆绎的耳朵,好一展为长兄者的威严。

羞什么。陆炳笑他。不管长多大,伯父眼里你也一直都是个小孩儿。过几个月,等你媳妇儿给你生个大胖小子,你自己也就知道了。

可一听到孩子,陆绪却看上去带了几分局促。陆炳留意到他面有难色,便更关切起来,"怎的了,你媳妇身子可还好?"

康健着呢,伯父放心。陆绪忙道,复了又抿了嘴,犹豫一阵,小心翼翼问,伯父,有了孩子后应当做些什么?

陆炳听了就想笑,自家大侄儿将要做父亲了,内里却还是个小孩子,说的都是些什么孩子话。有了孩子之后……他忽然一阵恍惚,当年陆经陆绅他们出生后,自己在做什么,好似真的记不太清了。

陆炜见了便解围。你有甚么好担心的,家里奶娘婆子都物色好了三位,你好好当你这个爹就是了,这又是操哪门子闲心?打发走了儿子,陆炜拿腔拿调地长吁短叹,阿兄看,这小子看着大,实则还是个小孩儿呢,不懂事得紧。

绪儿是个好孩子,打小心思就细。陆炳端起一盏茶。将来做了父亲,当比你我强些。


4.

到了中午,在府里用过了午饭,陆炳才去了镇抚司衙门。

刚一跨进走廊,他学生便来迎,手里拿着一沓文书册子,边走就边要给他呈上来。"这是经历司整理的名册,带俸官员十年的十五年的都已分类标注出来,还有年老有疾者都在里面记录着。陆堂,"学生皱着眉,"消息不知被谁放出去了,说是牵涉者反应颇激烈,怕不是要闹事,陆堂是不是早做打算?"

陆炳摆手,带人进了屋,指指案边摞起来的一沓。学生会意,将名册放上去规整好。陆炳坐下,下人递上两盏冰过的杨梅饮子,他斯条慢理地端来饮了两口,疏了五月盛阳的暑气,把另一盏往学生那儿推了推,方道,安心吧,翻不起浪的。

学生犹豫,接过杯盏却没再动一口。陆炳叹气,忽然就觉得有些烦躁。早些年仇长生还在的那会儿,边警频传,你可知那时新募的锦衣卫俸禄月耗多少米?

蒙陆堂提携,学生便是那时进的缇骑营,升了校尉后,月俸已有五石了。

如今,你一家五口人,还住在红井里官舍,是也不是?

不止学生,那年与学生同科的许多弟兄,还有经历司的好些大人们都在那处住着。陆堂大庇天下寒士之心,卫所诸位都深感于内呢。

陆炳颔首,饮尽最后一口杨梅饮,放下碗擦擦嘴。那你可知,之前华县地动,朝廷赈灾先后拨出去了多少银子?

学生便低头不说话了。

陆炳叹口气,冲他指了指手里那盏饮子,见学生喝了,才悠悠然道,厂卫三冗,这是多少代积下来的沉疴,大动不得;国库空虚,却是陛下的心病。那群老油子,大多都不是指着吃这死俸禄的,动这处,疼是疼点儿,却没害了谁根基。锦衣卫是皇上的锦衣卫,何况当年议礼,他们都是亲历过的。没谁经得起查,何况那些人呢。铸铜板种妖言,他们比谁都熟悉。这身彩皮往身上一套,想平平安安功成身退,总得割点儿肉罢。

他抬头,瞧着学生似乎若有所悟,却似懂非懂的迷茫模样,直在心中叹,实在是孺子不可教。罢了罢了,此子年纪尚轻,好在做事踏实心细,只是此等人情世故,总得慢慢教导。

他翻开那册子,大略扫一下,取笔勾了几个人名出来,重新递给那学生。你且去吧。他道。真要带头挑事儿的,无非也就这几位。态度放软和点,悄悄寻他们几个,替我带个话,就说当年恩师王公佐仙逝之时,陛下恩典甚隆,追赠王公后军都督府右都督衔,极尽哀荣,荫其子孙。前些年地动赈灾,耗资巨甚,陛下常为此忧心,锦衣卫不得已需得精简。诸公皆是陆炳前辈,在诸所二司这么些年了,纵使比不得王公,一个功成身退荣耀加身,炳定是要为诸公护住的。


5.

多年前,在安陆,每到端午,涢水之上总会有龙舟竞渡,规模颇浩大。少时陆炳曾随世子爷一道瞒着下人溜出王府观瞧。彼时为了掩人耳目,几日前偷偷去茶楼定座时专门隐去了自家身份,不想掌柜的也是个势利眼儿,见他一个小儿,衣着也不多华贵,便没放在心上,位置是订了,但也偏得厉害,一棵大榕树挡着,半个船桨也看不见。后来两人犹豫着,商量要不要下楼去,干脆一路跑到对岸,在终点等着。可是岸边桥上人山人海,瞒着护卫偷跑出来,到底危险。最后还没商量出个结果,却听说是今年头名的渡舟已经赛出来了。

再后来,世子爷成了天子,来了京城。北人没有竞渡的习俗,他便也没什么机会看龙舟了。前些年他带家小回乡祭母,正赶在五月里,逢此盛况,便带了妻儿又去了那年的茶楼。掌柜的已换人了,他们虽没提前订位子,但下人一报身份,自己一家就被恭恭敬敬迎进了雅座。那是陆经还在,陆绅还小,陆绎还没出生。绅宝儿没见过这场面,被奶娘抱着,坐在露台上看一排排漂亮的窄长龙舟,听赤着臂膀的弄潮儿号子呼和,兴奋得大呼小叫。江面上千帆飞渡,争着去撞那挂着红球的彩绸。陆炳看着想,少年时曾遗憾许久,没看上的那场赛龙舟,如今想是亦无外乎此罢了。


——END—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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